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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零后家国往事(3)父子恩怨,注定无法亲近的亲情

2016-05-19 太行石 太原道


 

1.多舛的童年

2.孤独的日子

3.“滚回老家去”

4.停课闹革命

5.心理被扭曲

以上5章请阅读《五零后家国往事(1)我的六零年代我的家国往事

 

6.悲哀“好学生”

7.世代交替时

8.“恢复高考”冲击波

9.我为何从大学退学

以上4章请阅读《五零后家国往事(2)恢复高考,难得的机遇却演变为灾难


 

五零后家国往事(3)父子恩怨,注定无法亲近的亲情

 

10.此事古难全


人生在世,就如不可能没有“三观”(世界观、人生观、价值观)一样,也不可能不涉及“三种情感”(亲情、友情、爱情)。我觉得,其中最需要关注的是亲情。因为友情不一定会延续终生,而爱情到后来,也必然会转化为亲情。   

以前的几篇回顾,我已对所谓的“友情”进行了反复的检讨,陈述了自己在识人和交友方面的先天不足及灾难性后果。现在,我不得不涉及所谓的“爱情”,和继续展开我那残缺的、让人难以亲近的“亲情”。


█ 1981年,作者在迎泽公园留影,时年24岁


我因高考志愿而被激起的那股“英雄气”维持了3年多时间(从19783月入学至19817月高考结束)。期间,“儿女情”几乎被彻底“屏蔽”,即完全顾不上去想。此时,绷了3年多的神经开始松弛,这个问题已经不可能再压抑下去了。

当时,恋爱婚姻已是同龄人的主要话题,各种原因都使我无法再继续“超脱”。几乎与此同时,我突然意识到,有一个我在意的女孩,竟然有好几年时间不见了。她应该已是个妙龄女郎了。几年时间没有音讯,这意味着什么,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。如果我真的要处一个对象,是不会忘记“旧人”的,哪怕彼此仅仅有过一丁点儿怦然心动的感觉,也会在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象。当时的心情有点焦急和沮丧,但也只是一过性的,因为我无可奈何,只有任其自然。

20世纪80年代及以前,除了同事以外,未婚男女的交往几乎都是以结婚为目的。如果不是为了结婚,男女之间一般不会保持联系。对于我这种不擅交际,尤其不擅与异性交往的人而言,更是如此。说实在的,像我这样的“老实疙瘩儿”(后来的女朋友们对我的称呼),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保持联系。谁叫我这么笨呢?


█ 八十年代初的太原,群众在排除购买《吉鸿昌》的电影票


█ 太原的公交车售票员


█ 部队文工团的帅哥美女们迎泽公园游玩


时隔不久,我这个“爱”的“空窗期”还真有人来填补。

那时我突然接到一封“短信”。那封信投在了厂传达室,落款是“内详”。当时还远没有出现手机等通讯工具,手写书信是最常用的联系手段。我打开那封信后,首先闻到了一点淡淡的香味,原来信纸是从一种高级笔记本上撕下的,本身就带有香味。信很简短,只有三行,大意是:我想和你见面谈一谈。地址竟然就是本厂。署名三个字,我现在只回忆起了姓氏,名字已经忘记。读罢,我只能确定写信的为一女性,但是怎么也猜不到是谁。那时的社会还比较单纯,正在进行的是《中国青年》杂志引发的有关人生意义的大讨论,没听说过骗局什么的,我就回了一封“短信”,与对方约了时间和地点。具体时间已经忘记,只记得是夏秋之间;地点是太原五一广场。当时我既没有什么担忧,也没多少期待,甚至没有把这当成是一次约会——就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确定,又会发生什么呢?

几天后,我按时去了约定的地点,哦,原来是她!

这个女孩,我在食堂打饭时见过多次,个子约一米六多,比较瘦,皮肤白净,眼睛很大,感觉她性格内向,少言寡语。从我在远处看见她的那一刻起,我就意识到,她给我写信不是偶然的。她平时注意我比较多,好像有时还会脸红一下似的。

谈话中我了解到,她比我大一岁,参加工作也比我早,家就住在离五一广场不远的地方。她确实不善言谈,但是眼睛好像会说话。之后我们开始沿着起凤街,从东向西边走边聊。当我们走到迎泽宾馆八角楼后时,天上下起了小雨,我支上自行车,与她开始寻找避雨的地方。

当时的八角楼还没有竣工。或许是由于彼此的距离过于近了,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,不知怎么,我们突然地拥抱在了一起。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与一个女孩拥抱,而且发生在自己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。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我意识到厂里应该快关大门了(晚10点),就分开了她在我腰上的双手,走出那个临街的工地,送了她一程后,开始骑车返回宿舍。


█ 1977年日历上的迎泽宾馆八角大楼


我与她好像都觉得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,从拥抱到分手,都没有说过什么话。不过在当时,男女之间肢体的接触,的的确确是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情,这意味着,你要对对方负责任的。我的心情,是沉重远大于兴奋和新奇,惴惴不安地回到宿舍后,才渐渐地冷静下来。当时我最担心的是,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,肯定会导致结婚,而结婚对那时的我而言,还是很遥远的事情。自己没有任何准备,家庭更是毫无指望。再说,我在之前连这个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,虽然早已“认识”,但让我当时就将她确定为恋爱对象,还真是难以接受。我觉得自己未来还有别的可能,就是只有过眉来眼去的,也不能说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吧!总之太突然,不能与她再这样下去了!

时间过了没几天,她又来了“短信”。我能感觉到她热切的心情,回信与她约了离厂不远的建设路旁的一个地点。这次见面,我坚决地与她保持距离。她看出了我的意思,也很自尊,没有靠近我一步。我对她谈了自己的打算和“抱负”,表示现在不可能、也没有条件恋爱结婚。她知道了我的态度,只是低着头喃喃地说:人家喜欢你嘛!人家喜欢你嘛!她当时的表情我看不清,也不敢靠近去看。我的第一次约会,就这样匆匆结束了。


█ 1982年作者留影,时年25岁


之后不久,我经人介绍去了《山西青年》杂志社成立的“刊授大学”,开始了新的紧张工作,刚刚想涉足一下“爱河”,就又被“转移”了。相似的经历后来还有过几回,但是这个“第一次”对我起到了明显的借鉴作用。既然不敢“谈成”,那又何必去谈?

我后来返回东风汽修厂一段时间,当然多次遇到过她,但是我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。即使在她结婚怀孕后,见到我时,大眼睛中仍含有哀怨的神色。她是一个善良本分的人,虽然不善言谈,但内心火热,用情专一。娶她为妻的人,相信一定会有福报的。我祈祷!

涉世之初,意料之外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。我怎么也不会想到,成年后第一个亲吻我的,不是一位女性,而恰恰是一个男人!

那是在19791980年,一次下班回家,在路过太原市并州路沙河桥时,一个人突然从人群中闪了出来,与我搭讪。此人接近30岁的样子,我与之素不相识。他与我扯了很长一段路,我有点儿不知所云,只是隐隐地感觉到,他的话好像总与性有关。那时的我正被高考困扰,对他说的话没有听进去多少,更无心琢磨。我原以为这只是一次偶遇,对方也只是打发一下路途的寂寞。没想到第二天下班后,这个人竟然还在那里等着我。这次他陪我骑了更长一段路,直到当时的新建路游泳场附近。我告诉他我已经快到家了。他看了看周围,指着游泳场里的一片小树林对我说,咱们到那儿再聊聊!当时天刚黑下来,时间还不算太晚,我没有多想,就随他走了过去。停下自行车后,我记不清他说了几句什么话,只记得最后一句是:你这个人长得漂亮,女孩子喜欢。说完突然扳住我的肩膀,嘴就亲了过来。我当时来不及反应,但是感觉到了他的嘴和舌头,虽然没有什么异味,但是很不习惯,不舒服,就使劲推开他,连连说:得回家了,得回家了,回得晚了家里不让!赶紧推上自行车,头也不回地朝家的方向骑去,路上当然不忘用手背擦了擦嘴。

很明显,这是一个同性恋者。中年之前的我,一直被认为是一个“小白脸”,再加上喜欢独往独来,这两点可能是被他“瞄”上的原因。当时还很少有人提到“同性恋”这个词,后来我才渐渐地了解到,同性恋其实是一种天生的性倾向,是指“一个人无论在性爱、心理、情感及社交上的兴趣,主要对象均为同性别的人”(美国心理协会和精神医学会对同性恋的定义)。我不属于这类人群,只有躲开。这个“强吻”,让我在此后一段时间内,吓得都不敢再走那段路了。


█ 八十年代初的迎泽大街。本组图片转载自高楼迷论坛


█ 八十年代初的五一广场



█ 八十年代的大南门大转盘


█ 八十年代初的唐明饭店


█ 八十年代初的太原长途汽车站



█ 八十年代的太原武宿机场


在恋爱婚姻问题上,我的确表现得比较被动,原因有很多:

一是单亲家庭的影响(我又找到了这个原因)。在这种环境里长大,没有正常家庭带给人的影响和传承,有时反而会觉得父母双全是“不正常”的。这些与早年养成的喜欢独处的性格相结合,使我即使没有女朋友,也不觉得有什么孤独感和不适感。

二是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婚姻很复杂,不敢轻易涉足,总想在自己准备到一定程度,有能力驾驭这个问题时再去处理。婚姻确实很复杂,但这样想问题也有问题,因为恋爱婚姻是两个人,甚至两个家庭的事,你这么设计和打算,别人也有自己的想法,不一定会等你到想明白的时候。不过这也无所谓,因为不属于你的,迟早会离开,晚离开还不如早结束。

三是与自信心有关。

谁都知道,涉及婚姻时,哪一方都恨不得将对方的十八辈祖宗都查个清清楚楚。我年轻时挫折连连、境况不佳,又十分自尊,肯定不愿意被人歧视。刚上大学时还有了点儿自信,没有意识到退学后,我的自信心也随之大幅减退。我很害怕雪上加霜,再次遭受挫折和打击。只有对我表现出很大信心和决心的女子,我才会对未来的婚姻有点儿自信。这个感觉并没有错,欠缺的是忽视了一个重要方面:感情基础。

在踌躇犹豫中,时光飞逝,我终于在29岁那年也步入了婚姻(不好说这是“殿堂”还是“坟墓”)。我担心的事情全部发生,并且“超额”发生了。“另一半”多次表示:早知你有这么多问题,我当初根本就不会找你!这话不全是情绪的宣泄。我的问题,有的连自己都不原谅,怎么会奢望别人宽容呢?


11.从职场到家庭,怎一个“难”字了得


这个回顾系列的第8篇是《恢复高考冲击波》。实际上,恢复高考产生的影响,远远超出了我那一篇文章的描述。这一拨乱反正的重大举措,恢复高考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股波澜壮阔的学习热潮,并迅速扭转了社会风气。

由于全社会的求知热情高涨,使得学校太少的问题凸显了出来,并导致形形色色的助学机构应运而生。在山西,就出现了一个“刊授大学”。这所“学校”起初只是《山西青年》杂志利用几个版面,对自学中文的青年进行辅导。但由于需求量暴增,而逐渐形成了助学性质的一所“学校”。最多时,注册学员达到了30多万人,在全国都形成了相当的影响。


█ 七八十年代的《山西青年》,曾是具有全国影响的杂志


1981年下半年,我经人介绍去了“刊大”,担任“校长办公室”秘书(校长由当时的山西省副省长王中青挂名),主要负责文字工作,并在东风汽修厂办理了“停薪留职”。

“刊授大学”的工作人员主要由待业青年和退休职工组成,虽然工作量惊人,但我们只领取很少一点薪水。那时的人们奉献精神高扬,还不太在意报酬问题。我在那里工作了两年,再次表现出,或说又一次固化了自己为人处事的特点,也是问题——工作勤奋、认真、高效,其他不知、不懂、不会。包括领导在内,都称我为“台柱子”,因为大部分上传下达的文件,都由我写,当然还有大量的其他事务。


█ 作者在刊授大学留影


“刊授大学”不是一个正式单位,但一直在为一小部分人争取正式编制,而且是干部编制。“刊大”的实际领导,是《山西青年》杂志的一名副总编。他的活动能力很强,通过请胡耀邦、陈云等人题词,以及其他公关活动,盖起了当时太原市的高层建筑“希望大厦”。后来有十几个人去了事业单位,如愿以偿地端上了“银饭碗”。他们的主要去向是三个:一是山西省团校(隶属团省委),二是山西省会计函授学校(隶属省财政厅),三是创办《童话大王》杂志。我看这部分人可分为两大类:


█ 作者(右一)与刊授大学同事合影


一是本人比较善于处理与上下左右的关系,尤其是与上级的关系,而不只是埋头工作。

二是家庭给力。或者父母与领导熟识,早已打好了招呼,吃了定心丸;或者父母的社会地位比较高,领导重视,被其纳入了视线范围。

我几乎是恰恰相反,虽然做了很多工作,被公认为“能干”,而且被评为“建校模范”(一共十几个),但不属于领导喜欢的。如果有一个在领导面前有点儿分量的人,能为我说几句公道话,我应该会被留下,命运发生转折,少经历后面那么多的曲折坎坷。


█ 作者与刊授大学同事合影


机会之窗曾经打开了一下,但马上就被关上了。那是我在“刊大”工作近两年时,原单位要“清产核资”,要求所有借调出去的人返厂。据知情人事后告诉我,厂里派人将有关通知送到了当时的“刊大”所在地——红楼旅馆,领导接到后,告诉身边的工作人员:这个事先不要告诉张炜。他当时可能闪过一个念头,考虑过是否给我一个承诺,以让我留下,继续为“刊大”效力。在权衡一番后,他还是放弃了,毕竟对这个指标的竞争者很多,综合考量,我的分量还是轻了。


█ 作者(左一)与刊授大学同事合影


就这样,在“刊大”工作约两年后,我第二次重返太原东风汽修厂。这次回去,就没有上次那么幸运了,而是直接下车间当工人。七年前一同进厂的同事中,一直在车间当工人的,此时已变成了“师傅”。让我重新进入已有5年没有实际接触的行当,就只能当下手。当时的一位朋友安熙民对我说:张炜你要想一想,不要再像公共汽车似的,走出去又返回来。是的,两次离开,又两次重返;第一次是考上大学,第二次是被作为“人才”借调;结果“殊途同归”,这里面是不是有某种必然?

当时的落差真的挺大。在“刊大”时,我整天忙于文教工作,并将25岁设置成了一个“大限”,要求自己必须在那之前做成一件“事业”。既然高考已不可能,就要再找到一个“抓手”,其实就是精神支柱。我把目标定到了书法上,如醉如痴地投入其中。选择书法,是因为我的字一直被人们夸赞,其实也只是暗中摸索。

为了在“大限”之前“成才”,我着实下了一番苦功。比如有一次,我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,一位名叫程与天的辽宁书法家将在北京举办讲座(那时的“书法家”还很少,不像现在这么多),我还专程跑去听了一天。

因为工作忙,我乘坐的是晚上的火车。那时从太原到北京要十一二个小时,我坐的是硬座,夜里只能打打盹。第二天一早到达北京后,光找讲座的地点就花了3个小时。待费尽周折找到后,讲座已经开始,而我听了没一会儿,就因为实在太困而睡着了,直到那位程先生开始现场演示才醒来。

虽然那次听课效果不好,但我还去王府井工艺美术大楼等处,选购了《说文解字》等有关书籍和文房四宝。这些努力的效果,都体现在了工作上。比如我在《刊授大学》校刊上就连载过一篇论文《怎样练好钢笔字》。这与那时回信都需要手写,字写得好不好更显得重要有关。那个时期,要将文章变成铅字,还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。我还组织过单位里的书法培训等。这些都算是两年钻研的结晶。


█ 1983年9月28日,一位美国学者镜头下正在复苏的太原城


20世纪80年代初的这么一个“文才”,一夜之间,又重新操起了钳子扳手,再次穿上了沾满油渍的工作服,钻地沟,爬车底,这些我真没有太在意;在意的是,给原来的同事当起了下手,还被人嫌弃工作不熟练,领受指令不准确,这些真让我感到了尴尬,甚至是屈辱。这场突变,使我的心情变得烦乱。有一天吃午饭时,由于心不在焉,我一口咬在了叉子上(那把叉子是在唐山上大学时买的),嘴也被咬破了。刚入厂时就认识的付师傅看到后劝我:“张炜你不要这么急嘛!”

在“刊大”时,曾有一位西安的学员,姓商,其父是陕西著名的书法家(我记得笔名叫云泽),写得一手很好的篆书。这位学员来太原参加学校组织的“学代会”时,带来一幅其父为我书写的篆书,内容大意是:你年纪轻轻就已经达到了令人羡慕的重要位置。他们真的把我当成王中青副省长的秘书了,其实我只是一个“临时工”而已。这也反映出了当时的落差。(由于那些年颠沛流离,那幅字后来在家里丢失了,也有可能是被母亲扔了)

我当时想不明白,经历、阅历都不够,再加上年轻气盛,有时盲目自信。现在看,像我这种没有家庭背景,孤立无援,又十分单纯的人,更适合在相对简单的“象牙塔”里生存。正如一位同学早就说过的:张炜这种人,在社会上是吃亏的。我曾听一位老干部说:基础不牢,地动山摇。他是指中共的领导问题。我现在觉得,这话也可以用在工作方面。假如你是一个借调的/聘用的/临时工……不论你做得多么好,都难以经受住风雨的冲刷。

做得越好,落差越大。“刊大”的经历仅仅是一个序幕,后来还有一系列跌宕起伏的“剧情”跟着上演。可惜这个感悟来得晚了。

虽然“人之道,损不足而补有余”,但是“天之道,损有余而补不足”。回顾几十年的人生,虽历经磨难,但我仍然认为“上帝是公平的”。在改革开放这一新的社会大动荡来临之前,“上帝”给过我一次“逃生”的机会,让我幸运地登上了那趟“逃生的列车”——大学。但由于种种原因,我没有把握好,没有坐稳,又执意跳了下来,陷入了另一种形式的复杂残酷的竞争之中。这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必然。

由于人员素质无法适应蜂拥而至的求知者的要求,再加上正规的电视大学等对生源的吸引,“刊授大学”于几年后停办,终不免偃旗息鼓的宿命。

1982年至1986年的5个大年三十,我都会在工厂食堂的取饭窗口,听到不同的大师傅(山西人对厨师的称呼)对我说的相同的话:“今天晚上可是没饭了啊!”因为我是为数极少的,直到年三十还在食堂就餐的人。有一首古诗,我一直记忆深刻,因为用来形容逢年过节时的我,特别贴切:

无花无酒过清明,兴味萧然似野僧。昨日邻家乞新火,晓窗分与读书灯。

能够想象得出,在一千多年前的北宋初年,作者王禹偁曾经的窘迫状态,因为我在10个世纪后也经历过。

……

我决定——去寻找父亲。我需要亲情,男孩更需要父爱。我先天不足的东西,幻想着能从父亲那里得到。

父亲早已是“摘帽右派”。但“摘帽右派”本身就是一个标签,与没有“摘帽”并无本质区别。复查改正错划右派一事,是从19786月开始的。在中央一级成立了由中组部、中宣部、统战部、公安部和民政部组成的“复查改正右派工作办公室”,地方也成立了相应的工作机构,至1980年年底,共对错划成“右派”的55万多人进行了复查改正。这批人被恢复名誉,重新安排了工作和生活。


█ 1958年5月26日,作者与父母及姐姐在太原十二中宿舍拍摄了一张合影,五天之后,作者的父亲被划为“右派”,当时作者还不到1岁。这张照片的背面写着:同年同月31日被“错划”,宣布“开除公职,自谋生活”。


█ 作者父亲的行医许可证,太原市卫生局1963年1月颁发


大约是在1979年的一天,我在院子里打水时,一位善良的长辈告诉我:你父亲已经回到七中工作了。这个消息,在我的心中没有掀起一点儿波澜——我对他早已淡忘。但是在1982年春节前,我对父爱的渴望重新萌发,而且感到难以遏制。我带着事先写好的一封信,去了太原七中。在学校门房,我问一位看门的大爷:“请问,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位名叫黄杰熙的老师?”他回答:“有啊!”我拿出那封信交给他,说:“请将这封信转交给他,我是他儿子。”那位大爷看了看信封上“黄杰熙父亲收”几个字,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,好像是在问: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,跑到单位的门房来给自己的父亲送信?这是怎么一回事?

我再次去太原七中打听结果,记得是在1982年的正月初六。刚走进校门,那位高个子大爷就认出了我,并在我开口之前就急切地说:“你爸爸叫你快点儿去!说是在家等着你呢!”然后告诉了我具体住址。我道谢后,转身走出了校门所在的杏花巷,重新沿着上马街往东,约100米后就找到了七中宿舍。进了宿舍院我又问了一个人,那人指着一间独立的小屋说:“就在那儿。”

这间小屋简陋得像一间茅屋,但最为鲜明的特征,是它盖在了一棵硕大的国槐旁。那棵树一个人无法合抱,树干黑黝黝的,虽然天寒地冻,仍能看出它亭亭如伞盖的气势(这棵树后来被确定为太原市的古树名木,至今还保留着)。房门也很简陋,我敲了敲门上的玻璃,里面传来浓重的四川口音:“请进!”这个口音虽然几近15年没有听过,但我仍然觉得十分熟悉,因为曾经伴随过我的童年。

我推门进入房间,感到房间里光线昏暗,看到父亲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,开着台灯,面前放着一本打开的书。15年没见,他明显老了,头发花白,脸型也不紧凑了。我叫了一声:“爸!”他抬起头来,摘下老花镜,望着我问:“你是黄玮?”我答:“是的。”他又说:“要是在外面,我可是根本认不出你喽!”此时,我看到他的眼泪已经溢出了眼眶。但是我从始至终没有流泪,因为我已经为他们流尽了眼泪,从八九岁去找母亲,到25岁又来找父亲,这种亲情太“奢侈”,已经让我感觉不到它是生活的“必需品”了。之后他又询问了我的工作、工资、生活等等,对我从大学退学一事深感惋惜,看来他多次打听过我的情况。他还告诉我:“早知道你来找我,我根本就不结这个婚!”原来他在不久前刚刚再婚,对方是本校的一名女教师,带着两个儿子,长子只比我略小一点儿,次子正上初中。难怪这间只有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,就放着两张单人床。


█ 年青时身穿马褂的作者父亲


█ 年青时身穿西装的作者父亲。以上两张照片,可能拍摄于民国时期,当时作者父亲在四川省内江担任中学教师。



█ 朝鲜战争爆发后,作者父亲应征入伍,在志愿军担任文书


█ 佩戴军功章留影的作者父亲


█ 身穿便装的作者父亲



█ 身穿中山装的作者父亲


█ 1970年的照片上,经历二十余年的岁月洗礼,作者父亲已不再是那个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小鲜肉,这一年,作者父亲46岁



█ 中年时期的作者父亲


父亲的精神状态仍然很好,嗓门洪亮,底气很足。写到这里时,我突然意识到,他当时的年龄与我今年相同,也是58岁。他比我年长33岁,也就是这件事已过去了33年。快到中午时,他执意领我去饭店吃饭(好像临走时还在桌子上留了个纸条)。一路上,只要遇到一个认识的人,他就急着向人家介绍:“这是我儿子!”记不清一共介绍了多少回,才来到一家饭店。进去后还在介绍,看来他与饭店的工作人员也熟。点上了过油肉大米饭等,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,跟着他下馆子的情景重现了。

饭后回到他的住处不久,那位女老师也来了。她中等个儿,比较胖,显然之前已知道我来找父亲这件事。看得出,她见了我有别扭、疑虑的神色。有这样一个细节:父亲有两个煤油炉,知道我住集体宿舍后,要给我一个。他让我拿一个大的,但那位女老师主张我拿小的。我对她没有丝毫的排斥心理,原因可能有两点:一是我与父亲的感情早已淡漠,没有独占父爱的心理;二是天性善良,以诚待人,对长辈之间的事不参与,也看不懂。我第二次去时,父亲告诉我:某老师(我已忘记她的姓名)对你的印象挺好的,说“黄玮是个好孩子”。她请你正月十五去她那边吃饭。她和我结婚前,她的大儿子就反对,前一段又对她说:现在又来了一个(指你),看这多麻烦!

正月十五那天,我随父亲去了同在一个院子的她家(我称呼她“阿姨”),其长子在之前就借故离开了。这些,都预示着他们这段婚姻的危机。而我重认父亲一事带来的连锁反应,甚至疾风暴雨,还没有真正开始呢!


12.注定无法亲近的亲情


以往,我一直为自己没有“为情所困”过而感到“自豪”。那是将“情”仅仅理解为爱情了。但现在,我的看法改变了,因为这个“情”也包括亲情和友情。我一直在为这两种情感,尤其是为亲情所深深困扰着。


█ 在四川内江椑木镇与父亲(右)、幺叔(左二)和堂弟合影


1982年及以后的一段时间里,我与父亲的关系是很好的。我一般一周去看望他一次,给他买东西从没有吝啬过,虽然我的收入微薄。每次我去,他也总要做上好饭好菜款待我。我开始沉浸在久违的、浓浓的父爱中。

有一次离开父亲家,在路过五一广场旁的人民电影院(后改名为“太原影都”)时,看到正在放映联邦德国故事片《父子情深》(太原道注:应为意大利电影)。我被片名所打动,当即买票进去看了一场。虽然那部电影的情节我早已忘记,但反映出我在重新得到父爱后,那种幸福、愉悦的心情。我当时的工作单位“刊授大学”举办过一次征文,我自然选择以《我的父亲》为题投搞一篇。校领导看后也被感动,还向我询问过有关情况。(我不善保管,再加上不稳定的生活,以往的文稿大都遗失)


█ 八十年代初引进的意大利电影《父子情深》,讲述了一个单亲父亲陪伴儿子渡过生命最后时刻的故事,曾令无数国人落泪


父亲对我满意的地方,有些是我根本无意识的。比如他多次对别人夸我:“黄玮从来没有向我要过钱。”看来他曾认为我会向他索要“补偿款”的,但我压根儿就没有这样想过。


……


……


时间一长,父亲的问题也逐渐暴露。一是与他的再婚妻子的冲突渐起,有一次竟然打了人家一拳,导致其两个儿子找上门去,要为其母报仇,后来被邻居劝开。如此关系,岂能长久?最后只得以离婚收场,此时距他们结婚,好像只有两三年时间。

二是小气和冷漠。1964年他离婚时,花250元,在太原市海边街23号院买了一间8平方米的住房。1980年代中期,他竟然以1000元的价格,就卖给了一个邻居,还沾沾自喜,自以为“赚”了。

1982年我找到他后,曾对他说过不要卖掉那座房子,并去看过几次。由于年久失修,当时无法居住,但将来拆建只是时间问题。而他却连一个招呼都不打,就背着我,以那么低的价格卖了,还自以为占了很大的便宜。我都20大几岁了,因为处境艰难和强烈的自尊心,不仅自己不愿谈,就连别人给我介绍对象都尽量避而不见。他竟然连“唯一”的孩子都不愿意帮一把,而且是十分重要的住房问题。如果有这样一套住房(起码也算一套“期房”),我也可能会早点儿开始考虑婚姻问题。想想当初顶着那么大的压力找到他,他也只是在几天后抠抠缩缩地从兜里掏出50块钱给我。而我早已艰苦惯了,还一再谢绝。如果他在卖房子之前告诉我一声,我应该筹钱将其买下。他瞒着我,显然也是为了回避“把房子卖给了儿子”这种有违人之常情的做法。一个正常的父亲应该会这样想:我已经很对不起儿女了,要竭尽所能予以弥补。

那一个片区早已经拆迁。即便是回迁到一套最小的住房,假设以40平方米、每平方米5000元的房价计算,其市值也达到了20万元,是1000元的200倍。前一段,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一篇文章《越孝顺,越有钱》,是不是也可以写这么一篇,标题为《有慈爱,则有钱》。

三是一件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的事情。这件事严重伤害了父子关系,且终生都无法修复如初。我认他后不久,他就开始逐渐地提出要求,我是能满足的尽量满足。但渐渐地,父亲提出了一个让我非常非常为难的要求,也是他最为在意的事情:改姓。当时我已经二十大几岁,改叫“张炜”也已十几年,如何能够改得了?又有多大必要去改?但是父亲对此事十分执拗,非逼着我改回“黄玮”不可。虽然几乎没有可能,但老实善良的我不会哄人,更不愿意去哄他,还真是做了一番实际的努力。

我先是去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,咨询了有关改姓的规定,得到的答复是:你得写出申请,开出单位证明;然后还要有父母双方都同意的书面证明,及他们双方单位的证明;最后再审批。

……

努力失败后,我向父亲做了汇报。对此他十分恼怒,并将怨气发向了我。备受“夹板气”的我,此时已忍无可忍,针对他“我对不起祖先啊”的主要理由,未加思索就反驳:“你对不起祖先,是你对不起,为什么要让我们承担后果和责任?我们只是受害者!”想想为了找他,认他这个父亲,我承受了多大的压力,克服了多少阻力,到头来反倒落得如此“下场”,短暂的寂静后,他突然发出一声怒吼:“你不是我儿子!”记得在当时,我没有再说一句话,反应可用8个字形容:愤然起身,夺门而去。在走向公交车站的途中,我感觉脸上的肌肉在抽搐,泪水顺着脸颊不停地流淌。我已顾不上擦拭和路人奇怪的眼光,只觉得百感交集,心乱如麻。想想两年多以前去找他时,他逢人就说“这是我儿子”。现在因为无法再改成他的姓,就改口为“你不是我儿子”。这是多么大的反差和刺激啊!


█ 1966年,父子在“滚回老家去”的途中游北京颐和园(当时更名为“人民公园”)


此事虽已过去了30多年,但他的那声怒吼仍在我的耳边回响。我的反应也与当时一样,难以忍住满腔的悲愤和夺眶而出的泪水……

从那以后,我去父亲家的次数明显减少,甚至路过都不愿意进去。他对此也耿耿于怀,直至我结婚后,还在提这个要求,有一次甚至向我要走了他的房门钥匙。我当然决定不再登门了。时间一长,被配偶发现,她又告诉了她的父母。我的岳父母竟然还专程跑了一趟,去做这个亲家的工作,说“叫什么名字只是一个代号,不要太在意”等等。我与他虽然恢复了往来,但伤口已无法平复,关系冷淡多了。他直至去世,也没有向四川老家的亲戚们介绍过我们。他终生都觉得,儿女们没有随他姓黄,让他颜面扫地。


█ 1965,作者父母离婚后的第一个六一儿童节,父亲带着子女过节并留影,作者父亲将这张照片长期挂在家里的显要位置


特殊的成长环境,使我对多数人习以为常、不假思索的问题多了一些关注和思考。比如中国特有的“孝文化”现象。

孝敬父母,事老奉亲,回报养育之恩,本是人之常情,且属于伦理范畴以内。但自孔孟始,尤其是汉代帝制社会全面形成后,“孝敬”开始被政治化,并转化为“孝道”,成为统治者维护专制的一个重要手段,即“以孝治天下”。这是中国的封建历史特别长(2000多年),社会长期停滞不前,创新动力严重不足的一个深层原因。可想而知,如果“父为子纲”,每一代都陈陈相因,社会永远都不会前进。

领导多元了,人就会在孝顺面前茫然无措。其中的悖论,我体会颇深。孝顺母亲,意味着对父亲不孝;孝顺父亲,意味着对母亲不孝。解决的办法有没有?有,就是“夫为妻纲”,或“妻为夫纲”(后者在古代社会绝无可能),一个人服从另一个人。如果做不到,就会“天下大乱”,最后打个你死我活,决个胜负成败,其中一个将另一个赶走了事,就像共产党将国民党赶到一群海岛上一样。

“孝道”也被一些人用来欺世盗名。如腐败的“山西帮”成员中,有的就是当地有名的“大孝子”。为了掩盖贪腐的真面目,其对外多次宣称:母亲不让我拿不义之财。事实上,他们从来就没有听从过“母亲”的劝告,而是手越伸越长,受贿的胃口越来越大。其“孝”何在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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